文章不拘长短。好的文章不必长,坏的文章未必短。
就拿政治学著作说吧,自古及今,谁敢日不多?多到什么
程度?只怕是“连篇累牍”、“汗牛充栋”这类词根本无法描
述它们满坑满谷的状态。然而,读了多少鸿篇巨制之后,头脑
晕晕忽忽,静静沉淀一会儿,才恍然感觉最深刻入骨、睿智出
神的政治学著作,倒是安徒生那篇短短的童话《皇帝的新装》:
两个骗子在织机上假装忙乎了许多时日,终于将一件子虚
乌有的皇帝的新装“织”好了。他们早就放出风来说,这件衣
服是一件魔衣,聪明的人才看得见,愚蠢的人是看不见的。皇
帝、臣属乃至一般民众为了怕别人发现自己的“愚蠢”,都在
假装欣赏、赞美皇帝那件根本不存在的美丽服装,他们不敢让
人瞧出他们实在什么东西也没有看见。目看:
“对,我已经穿好了,”皇帝说,“这衣服合我的身么?”于
是他又在镜子面前把身子转动了一下,因为他要叫大家看出他
在认真地欣赏他美丽的服装。那些将要托着后裾的内臣们,都
把手在地上东摸西摸,好像他们真的在拾其后裾似的。他们开
步走,手中托着空气——他们不敢让人瞧出他们实在什么东西
也没有看见。
这么着,皇帝就在那个富丽的华盖下游行起来了。站在街
上和窗子里的人都说:“乖乖,皇上的新装真是漂亮!他上衣下
面的后裾是多么美丽!衣服多么合身!”谁也不愿意让人知道自
己看不见什么东西,因为这样就会暴露自己不称职,或是太愚
蠢。皇帝所有的衣服从来没有得到这样普遍的称赞。
就在皇帝神气活现地在街上巡游展示他的新装时,一个可
怕的事实被揭开了:
“可是他什么衣服也没有穿呀!”一个小孩子最后叫出声来。
“上帝哟,你听这个天真的声音!”爸爸说。于是大家把这
孩子讲的话私自低声地传播开来。
“他并没有穿什么衣服!有一个小孩子说他并没有穿什么衣
服呀!”
“他实在是没有穿什么衣服呀!”最后所有的老百姓都说。
皇帝有点儿发抖,因为他似乎觉得老百姓所讲的话是对的。
不过他自己心里却这样想:“我必须把这游行大典举行完毕。”
因此他摆出一副更骄傲的神气,他的内臣们跟在他后面走,手
中托着一个并不存在的后裾。
这个童话,如果只当是一幕荒诞剧,或者一条茶余饭后的
笑话,或者一个临睡前说给孩子解颐的故事,那就像猪八戒吃
人参果——全不知道滋味,未免太暴殄天物了。它实在是太精
辟、深刻的写给成人看的政治
学著作。
读《皇帝的新装》,人们大概可以读出不少政治现象、政
治心理和政治规律,其中最简单、最透彻的道理莫过于这样一
个:凡黑暗都怕阳光,凡邪恶都怕暴露,凡欲隐藏的都怕真话
。因此,泯去黑暗须倾之以阳光,祛除邪恶须痛加之以揭露,
对于花遮柳隐的假象须报之以真话。这就如同哈维尔定律所揭
示的那样:“假如社会的支柱是在谎言中生活,那么在真话中
生活必然是对它最根本的威胁。”这威胁便是,“真理的细胞
逐渐浸透到充斥着谎言的生活的躯体之中,最终导致其土崩瓦
解。”这不正是《皇帝的新装》所要告诉我们的吗?
不过,说真话并不容易。尽管巴金曾喃喃低语:“说真话不
应当是艰难的事情。我所谓真话不是指真理,也不是指正确的
话。自己想什么就讲什么;自己怎么想就怎么说一一这就是说
真话。你有什么想法,有什么意见,讲出来让大家了解你。倘
使意见相同,那就在一起作进一步的研究;倘使意见不同,就
进行认真讨论,探求一个是非。这样做有什么不好!”好则好
矣,但没有昕真话的环境和那么一点天真的赤子之心,谁又能
直言不讳乎?只有无所畏惧、不怕l嘲笑的人,才能对着光着身
子的皇帝喊出惊世骇俗的真话:“他什么衣服也没有穿呀!”
没有一点天真的人,组成的只是充满功利思想和世故观念
的社会,在那样的社会,闭目塞听久了,人人变得耳不聪目不
明,大家共守浩无涯际的“死水”,浑浑噩噩,了此一生。
读《皇帝的新装》,最感到欣慰的,是皇帝“有点儿发抖”,
“摆出一副更骄傲的神气”,继续展示他那并不存在的新装,却没
有下令立即扑灭小孩子的“无知妄说”,总算叫人长舒了一口气。
以天真童心看法律界,光怪陆离的现象也不少,值得大嚷
大叫起来。不过,本人虽然敬慕那些敢于仗义执言的人,遇事
却往往三缄其口,甚而至于噤若寒蝉,到头来“一围和气人争
羡”,才悟到古训“不疾恶太过”、“不直言自信”的妙处。
本书献上的长长短短的文章,都是些杂俎,大多为游戏笔
墨,有的还是微型论说文,若偶尔绵里藏针,不小心刺伤别人
的神经,也决无恶意存焉。各位看官要想在本书里找到阁下期
待的撒尿和泥小儿的无忌童言,不知是否要失望?
不过,各位尽可放心:世上只要有不穿裤子的皇帝,就必
定有一针见脓的天真童音,这是因为世上总有些人是不受蒙蔽
的。看如今各种媒体上有多少又尖锐又有见地的文章,铺天盖
地而来;达摩所谓“不受人惑的人”,似乎越来越多,真是令人
敬畏。谓予不信,有诗为证。龚自珍先生诗日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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